出自南朝詩人謝朓的《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》
江路西南永,歸流東北騖。
天際識歸舟,云中辨江樹。
旅思倦搖搖,孤游昔已屢。
既歡懷祿情,復(fù)協(xié)滄洲趣。
囂塵自茲隔,賞心于此遇。
雖無玄豹姿,終隱南山霧。
賞析
“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”,詩題如此準(zhǔn)確具體地標(biāo)明了行程和去向,詩人卻沒有以他那清麗的秀句描繪新林浦的佳景和板橋渡的幽致。詩中展現(xiàn)的是浩渺無涯、東流而去的江水,佇立船首、回望天際的歸客,隱隱歸舟,離離江樹,只如淡墨般的幾點,溶化在水天相連的遠(yuǎn)處。
這是公元495年(齊明帝建武二年)的春天,謝朓出任宣城太守,從金陵出發(fā),逆大江西行。據(jù)李善引《水經(jīng)注》:“江水經(jīng)三山,又湘浦(一作幽浦)出焉。水上南北結(jié)浮橋渡水,故曰板橋浦。江又北經(jīng)新林浦。”謝朓溯流而上,出新林浦是第一站。宣城之行留下不少佳篇,除這首以外,著名的《晚登三山還望京邑》即作于下一站泊舟三山時。新林浦、三山都在金陵西南,距京邑不遠(yuǎn),宣城也在金陵西南方向,所以首句“江路西南永,歸流東北騖”先點明此行水長路遠(yuǎn),正與江水流向相背。江舟向西南行駛,水流向東北奔馳。江水尚知入海為歸,人卻辭別舊鄉(xiāng)而去,這就自然令人對江水東流生出無限思慕:那水流在歸海的途中,不也經(jīng)過地處東北的京邑嗎?那正是自己告別不久的故鄉(xiāng)呵!此處未作一句情語,僅在人與江水相逆而行的比較中自然流露出深長的愁緒?!坝馈焙汀膀\”,不但精確地形容了逆流而上與順流而下的不同水速,而且微妙地融進(jìn)了不同的感情色彩:水流已將抵達(dá)它的歸宿,所以奔流得那么迅速,人卻是背鄉(xiāng)而去,而且行程剛剛開始,所以更覺得前路漫無盡頭。
離思和歸流自然將詩人的目光引到了遙遠(yuǎn)的天際:“天際識歸舟,云中辨江樹。”江面上帆影點點,即將從視野中消逝,但還能認(rèn)出是歸去的船只。再用心辨認(rèn),還可以看出,那隱現(xiàn)在天邊云霧中的是江畔的樹林,而有樹之處就是彼岸,就是金陵呵!詩人在這里用清淡的水墨染出了一幅長江行旅圖,以“辨”、“識”二字精當(dāng)?shù)睾嫱谐鲈娙藰O目回望的專注神情,則抒情主人公對故鄉(xiāng)的無限懷戀也就不言自明了。清人王夫之說:“語有全不及情而情自無限者,心目為政,不恃外物故也?!祀H識歸舟,云中辨江樹’,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,呼之欲出。從此寫景,乃為活景。故人胸中無丘壑,眼底無性情,雖讀盡天下書,不能道一句?!保ㄍ醴蛑豆旁娫u選》卷五)歷來稱賞謝朓這一聯(lián)名句者,鮮有如王夫之說得這樣透徹。從漢魏到兩晉,文人五言詩以抒情言志為主,寫景成分雖逐漸增多,但總的說來情語多而景語少,即使寫景也是由情見景,不忘興喻,景語僅僅是情語的點綴。直到謝靈運的山水詩出現(xiàn),五言古詩才有了純寫景而全不及情的描寫。大謝山水詩剛從玄言詩脫胎而出,玄言詩中的山水描寫作為玄理的印證,本來就有萬象羅會、堆砌繁富的特點,這對于謝靈運寓目輒書、寫景頗以繁富為累的山水詩自有直接的影響。大謝力求從山水中發(fā)現(xiàn)理趣,將枯燥的玄理說教變成抒情寫意的手段,但還不善于使抒情說理和寫景融合在一起,景物雖刻劃精工而只求形似,缺少情韻,這就使他的山水詩產(chǎn)生了情景“截分兩橛”(王夫之《姜齋詩話》)的弊病。比如同是水上行旅之作,謝靈運只能情景分詠:“旅人心長久,憂憂自相接。故鄉(xiāng)路遙遠(yuǎn),川陸不可涉?!瓨O目睞左闊,回顧眺右狹。日末澗增波,云生嶺逾疊。白芷競新苕,綠蘋齊初葉。摘芳芳靡諼,愉樂樂不燮。佳期緬無象,騁望誰云愜?!保ā兜巧鲜纳皆姟罚┻@首詩傾瀉憂思則徑情直遂,殆無賸語,刻劃景物則左顧右盼,筆筆不遺。作者還不善于將觀望美景而更加郁郁不樂的心情融會在澗波、云嶺、白芷、綠蘋等客觀景物的描繪里,也不善于將各種零散的印象集中在騁望的目光中,镕鑄成完整的意境。小謝則以清新簡約的文筆洗去大謝繁縟精麗的詞采,僅淡淡勾勒出寓有思鄉(xiāng)之情的江流、歸舟、云樹的輪廓,并統(tǒng)一在遠(yuǎn)眺的視線中,這就使語不及情的景物含有無限的情韻,變成了活景。這一變化不僅使大謝與小謝詩有平直和含蓄之別,而且促使厚重典實的古調(diào)轉(zhuǎn)為輕清和婉的近調(diào),從此以后,詩歌才開出由景見情一種境界,為唐代山水行役詩將景中情、情中景融為一體,提供了成功的藝術(shù)經(jīng)驗。所以陳祚明說:“‘天際’二句竟墮唐音,然在選體則漸以輕漓入唐調(diào)?!保ā恫奢奶霉旁娺x》)參較孟浩然的《早寒江上有懷》,不難體味小謝此詩啟唐漸近之處。孟詩后半首說:“鄉(xiāng)淚客中盡,孤帆天際看。迷津欲有問,平海夕漫漫。”意為客中懷鄉(xiāng)的淚水已經(jīng)流盡,眺望孤帆的目光還凝留在天際。寒霧漠漠的大江上,哪里是迷途者的津渡?唯有滿目夕照,平海漫漫,展示著渺茫的前程。詩中再現(xiàn)了“天際識歸舟,云中辨江樹”的意境,只是滲透著久客在外的懷鄉(xiāng)之情以及仕途迷津的失意之感,較之小謝詩寄托更深。也更加渾融完整、清曠淡遠(yuǎ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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